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011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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011

走下樓梯的時候,夜已經深得與黑海不分彼此。兩人才發現出來時誰也沒有提燈,比起一個人守在儲水艙那兒,伊登選擇一個人回艙室取燈。

“等我拿燈回來。”

有了船長室這一遭,連陰森森的甲板都不再那麽可怕了,棕發青年幾步就沖進了黑暗裏。

身後船長室的燈光就在此時暗了下來,像巨怪的腦袋閉上了眼睛。

艾格在樓梯口靜站了會兒,聞到海風在一點一點地帶走他衣物上染到的香料味道,鼻梁卻依舊在為那股氣味發癢。一個噴嚏被他從踏進室內那會兒開始克制到現在,像咳嗽會爬滿肺部與喉嚨那樣,氣味帶來的難耐癢意爬滿了鼻梁、爬上了眼睛。

不得不走進船舷旁更大的海風裏。

潮濕的,熟悉的味道湧上來,可衣領上揮之不去的氣味還在繼續,甘草、蘇合香、麝香、薰衣草、苦杏仁……手掌握上船舷,他停下辨認。

舷外是黑色海水,海霧湧上甲板,似乎要下雨了。兜裏的鑰匙在手指間轉了轉,他旋過身,獨自往船尾水艙走去。

路過甲板第二根桅桿的時候,前方一盞煤油燈晃了一下,對面兩名巡邏水手看到這黑暗裏慢悠悠冒出來的人影,似乎一楞。

擦肩而過,他們在抱怨。

“總覺得暗地裏會有什麽東西突然鉆出來。”

“大家都不樂意值夜崗了。”

“我感覺很不好,疫病、死人、一個又一個莫名其妙的死人,還有人魚,告訴我,這艘船還能撞上什麽。”

“越來越陰森了。”

陰森。

又一次地,他們這樣說起船上夜景。

艾格擡頭望去,黑暗裏那些纖細或龐然的影子靜默回望。視野中是一種與冬夜密林不同的黑色景象,孤島般的大船被夜霧籠罩,所有的景物都是朦朧未知的。

未知——未知讓想象延伸出無數觸角,讓神秘故事的畫面栩栩如生,恐懼往往由此而生。沿著緩緩伸往夜霧中的船舷,他走在甲板上,將未知的黑影一一辨認——那靜立如枯屍的東西是最遠的一支桅桿,蛛網一樣密布欲墜的是縱橫纜繩,幽靈啼泣一樣的聲音是海風,海怪眼睛一樣的光亮是舵樓的燈……緊鎖的水艙到了,這扇玻璃窗像——像什麽?

他慢慢搜尋過記憶角落裏的神秘故事。

像一塊需要出賣靈魂來換取疑問答案的魔鏡。

他看到了玻璃上映出了自己的面孔,窗戶之後,水槽猶如空掉的棺材。

艙室地面幽幽反光,水跡如蛇蟲爬行到窗框之下。

一張蒼白人臉出現在窗後。

它爬出了水面……人魚。

冰涼玻璃乍一碰上溫熱呼吸,白霧就模糊了這薄薄的一小塊窗戶。回過神來,艾格知道它在註視他,黑暗中那雙眼睛隱隱泛光。

它出來多久了?夜行的動物?回想著白天那些看守者對它的描述,他心不在焉地判斷。

隨後他擡起手,屈指敲了敲窗,他曾經這樣嚇跑過一對在他窗口吱吱叫喚的紅毛松鼠。

窗內的人魚對聲音做出了反應。

它顯然不是松鼠這種一驚一乍的小動物,那近在咫尺的眼珠動了動,臉頰微微側過了一點角度,比起這規律的聲音,似乎是他敲在窗上的指節更加吸引它的註意力。

艾格註意到它手指已經摸到了窗框。

……它會開窗嗎?

那滴水的蹼掌在窗下緩緩劃過,一無所獲。

它開不了窗,窗戶由外反鎖。

蹼掌無聲按上玻璃,水痕淌落窗下,人魚隔著窗扇望著他。

艾格瞥了眼手邊窗鎖,細細看了會兒那手指間奇異透明的膜,伸手打開了窗。

失修窗扇發出嘎吱聲響,水汽從暗裏溢出,人魚瘦削深邃的臉龐凝在黑暗裏,蹼掌靜靜落上窗框。

它背後的黑暗裏有什麽東西迅速劃過。

是尾鰭,魚尾拍打了一下地板,發出明顯的“啪嗒”一聲。

無聲而短暫的註視後,它擡起一點點臉,面孔上出現了一個嗅聞的動作,那臉部微不可查的動靜幾乎是優雅的。

隨後,它喉結滑動了一下,赤.裸肩膀隨尾巴拖動而微微擡高,視線也從他的衣領來到他的眼睛。

艾格靜靜看著它面龐緩緩湊近,那耳朵一樣的鰓片輕柔而有規律地扇動,黑發上的水滴落窗框。

鼻端由香料刺激出來的癢意被冰涼水汽撫過,鹹澀襲來,他眨眼,不由皺了皺鼻子。

人魚湊近的動作倏地停下。

魚尾再次劃過地板,但這回沒有發出一點兒聲音。

它就那樣停在了窗框後,視線凝固,耳後鰓片緊緊閉合,呼吸無聲。

像一個試探,半途而廢的試探……好像它會嚇到他似的。艾格目光逡巡過它身後水跡遍布的地面——但這也說不準,如果它再往前一寸,他不知道自己該關上窗戶還是該推推它濕淋淋的臉,這畢竟是一個未知的生物。

未知。未知讓神秘故事的畫面栩栩如生。

腳步聲伴隨著光影的晃動,伊登提著煤油燈跑了過來。

“艾格——”

艾格關上了窗戶。

玻璃在木槽裏一聲輕響,轉身走向木門的時候,一墻之隔魚尾拖地的聲音也傳了過來,他心想如果他們想讓它好好呆在船上,也許還需要一副鎖鏈與鐐銬。

從兜裏拿出了鑰匙,棕發青年卻還停在背後的黑暗裏,不肯向前。

“艾、艾格……你剛剛在窗戶口看、看什麽……你看見了什麽?”

那聲音發抖,連帶著燈光也在抖。

鑰匙插進鎖孔。

“你看見了什麽?”他反問。

伊登飛快瞥了眼窗口,小心翼翼觀察了一會兒,揉了揉眼睛呼出一口氣。

“什麽都沒有……呼,什麽都沒有!”

“我還以為人魚爬出了水槽,站在了窗戶後呢。”

是的,站在打開的窗戶後,再晚一點,你也許就能看到它從裏面爬出來,用一聲驚叫完成吵醒樓上醫生的壯舉,艾格漫不經心想著,一邊解下沈重銅鎖,擡手推開黑色木門。

“等等!艾格,慢一點!”伊登飛快把燈送上來,“我們觀察一下再進去,人魚在裏面呢!”

煤油燈在海霧彌漫的甲板上照明有限,放在室內卻完全夠用。暖黃的光染上冰涼的艙室,最大的那個水槽嵌在地面上,渾濁水面完全敞露。

人魚已經重新回到了水裏,聽到腳步,它慢慢將腦袋從水面冒出,魚尾在水下劃出優美弧度,發出一點兒也不唐突的水聲。

這讓伊登的心臟不至於完全跳出胸腔。

“它醒著呢……它出來了。”

艾格沒忘克裏森的交代。

走到水槽前,水裏果然如他所說,被食物弄得一塌糊塗。

人魚和各種各樣完整的食物泡在一起,點把火說不定能起上一鍋材料豐富的雜湯,氣味倒是沒有太糟,畢竟食物扔下去還不到一天。

伊登一眼看去,不由咂舌:“……它到底吃什麽?”

它吃什麽?

艾格也將池子裏的東西一一看過,面包,熏肉,沙果,各種各樣的魚幹,一條依舊存活的銀鮭魚不在池子裏,而是躺在地面的水澤中,魚鰓微弱開合。他甚至還聞到了一點點酒味。

動物各有各的食譜。

松樹吃果子,牛羊馬鹿吃青草,海鷗什麽都吃,它們大多擁有一口平整無害的牙,或一個不算尖銳的喙。

而灰狼、棕熊,那些猛獸追逐血腥肉食,天生就帶著致命爪牙。

還有海裏的鯊魚。鯊魚獠牙森森,只要有一滴血落進海裏,它們能在千裏外的地方捕捉到血肉的味道,它們的鼻子比得上森林裏一百頭狼。

人魚呢,它有獠牙嗎?

這樣想著,他蹲下.身,手掌伸向正在水池裏擡頭望他的人魚,人魚目光跟隨他的手指,鼻尖湊了過來。

於是單手蓋上它的兩頰,觸感光滑濕潤,透過它臉上薄薄的皮肉,他摸到了牙齒上下顎骨頭交接處,扣住。

人魚卻並未在這一捏之下反射性地張開嘴巴、露出牙齒。它喉嚨裏飛快傳來一聲模糊的喉音,松開手,艾格看到它水中的尾鰭小幅度地劃動了一下。

“你在幹什麽——艾格,它它它發出聲音了!”

“它難道能開口說話嗎?它會不會能開口說話?”伊登手裏的水桶掉回了地上,“那,那也太恐怖了……艾格,你、你別碰它,我們呆在外面吧,呆在外面也可以,要是它突然說話怎麽辦!人魚的聲音會迷惑人!大家都這麽說!”

那模糊的聲音只是短暫一瞬,重又安靜下來的人魚肩膀未動,眼珠卻轉向了不停發出聲音的伊登。

艾格蹲在那裏,觀察它的神情。那雙灰色的眼珠深邃如蘊有奧秘,在水波映照下幽幽泛光,有那麽一瞬間,他以為它真會開口說話。

但人魚長尾滑動了一下,尾鰭起伏同時擡頭回望了過來,重又發出了一個短暫而無意義地喉音,它沒有張開嘴巴。

艾格把另一只手從兜裏拿出,在水中浸了浸,伸到它下巴前,停住。

濕透的左手落下水滴,淡紅滲透白色繃帶,連他自己都能聞到那股的血腥味。

人魚的眼睛頓時盯上了那只送來血腥的手掌。

隨著鼻子明顯的一次抽動,它黑發掩映下的鰓部不受控制般劇烈開合了一次。像猛禽俯沖時繃緊雙翼,那耳朵一樣的長鰓瞬間張大,猛得扯過它兩頰皮肉,令那張平靜優雅的面孔出現了一瞬扭曲。

魚尾帶起嘩啦一道短促水聲,血紅腮肉一閃而過,在那一瞬,艾格以為它會張嘴攻擊。

……可它並沒有露出獠牙,也沒有一口咬上來。兩鰓飛快閉合,它整張瘦削臉頰和水中魚尾都陷入了緊繃的寂靜。

再一次地,嗅著血味,它發出了一串明顯的喉音,緩慢低沈的,帶著一點嘶啞。

聽了一會兒,艾格手指直接碰上它的嘴唇,那喉嚨裏的聲音戛然而止。

稍一使力,指尖上的牙關像蚌殼熟透一樣打開,手指伸進微張的口腔,摸過一排完整牙齒,溫熱,平滑。

……那唯一尖銳的觸感與其說是獠牙,不如說是很多人都會有的普通虎牙。

沒有獠牙。

再次看了眼它胸腹上猙獰的傷口,又端詳了會它擱在地面上的圓潤指尖……沒有獠牙,沒有利爪。

看到這一幕的伊登顧不得去撿地上的水桶,雙手全用來捂上了眼睛:“求求你!艾格!你的手指還在嗎!求求你告訴我你的手還是完好的!”

在人魚胸膛前的水面洗了洗手,艾格站了起來。

“過來。”他把腳邊水桶踢向已經縮到門口的伊登,“出去撈點新鮮海水,或者清理它的小池子,選一個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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